鄭州市北郊迎賓路1號,錯落的別墅掩映在蓊郁的梧桐樹中,這里是河南省委的迎賓館,毛澤東、鄧小平等人均曾在此下榻。作為曾經的政治接待中心,如今除了對外迎客,還為河南省主要領導提供住處。
緊鄰迎賓館,曹天輕按了幾下越野車喇叭——里面跑出人來打開一扇久鎖的鐵門——駛入一片荒園!斑@本是一個小廠,老板抵債給了我,我要把它改成一間會所!辈芴煺f。
去年6月,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房地產商突然宣布競選鄭州市長。但石破天驚的口號只落實在了幾條微博上。緊接著,曹天失蹤了幾個月,公司也遭到稅務部門的調查。
“被罰了大概三四千萬。所有的企業(yè),只要嚴格按稅法來查,都會有問題,起碼不規(guī)范,”曹天說,“只有一個辦法,靠與官員的個人關系緩沖!
曹天已請德國設計師規(guī)劃了一座落地玻璃幕墻的現(xiàn)代派建筑,按照設想,“只要有商人帶官員來消費,就不愁賺錢”,但曹天“出事”擱置了會所的進程。
如今,荒園里散養(yǎng)著雞鴨,種著玉米和果樹。
那件事后,“我一直想回歸,回歸到自然的、不消費的狀態(tài),就像瓦爾登湖那樣的生活”,曹天說。但他仍是一個房地產商,他的公司啟動了一個新的樓盤,但一切都已發(fā)生了裂變。
“那都是玩兒的”
“那都是玩兒的”,談及那場讓他泥身其中的漩渦,曹天淡淡地說。
去年6月6日,曹天和一個前香港報人、一個前北大副教授在這個老師的北大燕北園家中吃飯。買了幾盤涼菜,“拔了院子里的野菜煮面條”。
3個人喝了一瓶白酒、一瓶葡萄酒,以及“他家里所有能喝的東西”。席間,這位前北大教師問曹天,“這幾年掙錢了,也要弄點大事做做”。曹天說,“那我就競選鄭州市長”。雖然自己也覺得是個玩笑,但“把玩笑開成了不也還行?這畢竟是個改革、嘗試,再說,治理一個區(qū)域政府也不是個多大的事情。”
同飲的那位前香港報人隨手就發(fā)了微博:
著名作家、時評家曹天先生日前透露:自己愿意出資100000000(一億)元人民幣作為競選資金,參選鄭州市市長。曹天承諾:參選成功后自己任期內不拿一分錢工資,并且城管絕不可能打百姓,官員腐敗定嚴懲。曹天表示:不用懷疑我的動機,我想用《選舉法》撬動僵硬的干部任用體制。
之后,曹天又表示1億元競選資金并非“賄選人大代表”,而是廉政保證金,“如果本人當選后有腐敗,則錢自動捐給貧困學生”。
在這之前,市長候選人都是由黨委提名。而中央黨校教授蔡霞認為,按照選舉法規(guī)定,只要20名人大代表推薦,就可以成為市長候選人。
但這看似明朗的路卻讓曹天越走越遠,并最終放棄。曹天開始接到來自各個方面的“招呼”和“壓力”,有好言相勸,有厲聲呵斥,當然還有看似無關的嚴厲處罰。他的公司被稅務部門罰款三四千萬。
此后的幾個月,曹天關掉手機,去茅臺鎮(zhèn)看釀酒,去景德鎮(zhèn)看燒瓷,又去了德國,看了海德堡大學,參觀當?shù)氐闹形膱笊!巴馊说难酃馐窃谔油,自己的感覺是在重新思考人生!
詩人曹天競選市長之后
“沒有一首詩是歌頌權力的”
在這之前,曹天不上網(wǎng),不用電腦,自認是個封閉的人!耙詾镼Q就是個小轎車。有意識拒絕現(xiàn)代化的東西,而且厭倦城市!
為什么?
“因為我是個詩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瞪著,一點也沒含糊!熬W(wǎng)上的信息太多、太干擾,詩人要的就是一個敏銳,管它正確不正確!
曹天自認為是個詩人,是從農村歲月開始,他的老家在蘭考縣閻樓鄉(xiāng)王玉堂村。1968年他出生時,正值“文革”。他的父親河南大學歷史系畢業(yè),本有光明前程,但因為與轟動全國的“潘、楊、王右傾反黨集團”沾了關系,被下放回家做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
曹天的作家夢開始于高中時期,那時候已是1980年代,人文思潮在文革后復歸,文學幾乎是每個青年的愛人。曹天發(fā)表了很多文章,他把鄉(xiāng)村的違法現(xiàn)象寫成故事投給《法制日報》,寫詩和散文發(fā)表在《語文報》、《青年人》等等文學期刊。
“那時候寫作跟做夢一樣”,年輕的曹天在《中國青年報》的報縫里尋找各種征稿啟事,還獲得過一次全國三等獎,“一代人的夢想都是從這條報縫里起航”。他還給流沙河、臧克家等名家寫信,“那時的編輯幾乎都回信,不像現(xiàn)在,我給國外的朋友寫封信,他打過電話來說:你神經啊?”
“我一直以為理想能當飯吃”,直到他1984年高考失利,回家種田。曹天第一次開始思考要改變命運。直到1986年,瞞著家人又一次參加高考的曹天,拿到了“以為是寄錯了的”河南大學錄取通知書。
那個時候報考中文系的人太多,曹天就選了法律系,“做個律師也不錯”。但就業(yè)并不是曹天首要考慮的問題,他首先面對的,是一個穿著棉布衣服,在城市學生中不敢說話、不敢談戀愛的農村娃如何拾起尊嚴。
尊嚴,是這個42歲男人描述自己人生每一個節(jié)點時,都脫口而出的詞匯。
解決的辦法還是寫詩。甘肅的《飛天》、新疆的《綠風》、南京的《青春》……都有曹天的詩作發(fā)表!爸醒肴嗣駨V播電臺午夜12點有個午夜詩會,經常播我的詩。尊嚴一下子就找回來了。我是個詩人!”曹天說。
曹天成了河南大學羽帆詩社的社長,這是一個足以讓他成為校園名人的身份。羽帆詩社成立于1983年,在河南當代詩歌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在詩歌落寞的當下重新打量80年代,很難說是羽帆詩社帶動了河南詩壇,還是當年的“文藝復興”成就了羽帆詩社。現(xiàn)在的河南大學中文系大三學生,曾經的羽帆詩社社長王凌風告訴記者,“詩歌從來都不是主流,最多有某些詩人在某種情況下站到了燈光下面”。
但在曹天的大學時代,那個征婚啟事里都會寫著“熱愛文學”的時代,詩人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最樂于炫耀的標簽!澳菚r候投稿都不用貼郵票,直接寫上‘稿件’兩個字,全國免費。”曹天說,“那時都規(guī)定不得一稿多投,我才不那么老實,一個稿子投給十幾家雜志!
以文會友成了年輕人交流思想的媒介,曹天給艾青、流沙河等偶像寫信,“艾青雖然是個正部級干部,但他的詩沒有一首是歌頌權力的”。
1986年,曹天進入大學的這年,中國也走入了一個新的關口。在這一年,鄧小平四次談到政治體制改革。在這個思潮涌動的理想主義年代,改革在青年人中受到異乎尋常的擁護。
曹天給陳立夫寫過信,糾正他的歷史觀點,竟然收到了臺灣寄來的賀年卡,上面有陳立夫的親筆簽名和印章。他還給胡耀邦寫信,表達對官場腐敗的憎惡,“現(xiàn)在覺得很膚淺”。
1989年5月,大學三年級時,曹天生平第一次收獲了愛情。一個音樂系女生給他寫信,表達了對他才華的仰慕,提出周末見面聊聊!拔铱戳诵藕笳f還等什么周末啊,當時就去找她!
但短暫的愛情只持續(xù)了三個月,突然降臨的牢獄之災讓一切戛然而止。
社會遺棄者
曹天被判處了3年有期徒刑。1992年元旦曹天出獄時,腦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兩個同學騎摩托送我回家,沿著黃河大堤,往蘭考方向走,竟然想不起回家的路。看到鄰居,也不知道該怎么叫人”。
曹天心中所有的理想主義在這3年中全部冰凍,甚至包括他視若生命的——尊嚴。
從一個理想主義者陡降為一個社會遺棄者,曹天必須自己做出改變。那個時候大學畢業(yè)包分配,“如果一切正常,現(xiàn)在起碼是個副縣級”,但命運切斷了他的體制內之路。
過了一段時間,曹天在家里待不住了,揣上幾十塊錢直接到了河南大學校長李潤田的辦公室,要求找份臨時工干。李潤田給他出了個主意:“你去找省委書記,他官最大!
沒想到他真去了。出了鄭州火車站,曹天一路問到了省委,但被站崗的武警攔下,“站崗的小伙子人不錯,叫來了排長,排長聽了情況后,只說了一個字:滾”。
但曹天不聽,反正他沒有后顧之憂,也沒的退路。僵持了一會兒,武警叫來了省委保衛(wèi)處的人!白屛覍憘東西拿去匯報,我不同意,耗了四五個小時,竟然就讓我進了省委書記的辦公室。”曹天說。
當時的河南省委書記是楊析綜,曹天對他說,“你給我解決個工作,不行我就給你打掃衛(wèi)生”。楊析綜沒辦法,提筆給開封市主管工業(yè)的副市長寫了封信,信的內容是建議從關心曹天生活的角度給安排個工作。
曹天拿著信笑了,“這還差不多,不行我還來!
看到省委書記的親筆信,副市長當時就給南苑節(jié)能設備廠廠長打了個電話,說“我給你介紹個副廠長”。
直到現(xiàn)在想來,曹天還覺得吊詭得可笑,“那個副市長肯定以為我是省委書記安排的,當成了一個政治任務”。但這封信,卻實實在在地又一次改變了他的命運。曹天成了一個沒有編制,甚至沒有履歷表的“臨時工副廠長”,但他月工資450元,辦公室、宿舍,甚至肥皂盒都安排好了。
當他穿著西裝、坐著廠長的皮卡車回到王玉堂村時,村民們驚住了,開始各種揣測政府給這個刑滿釋放人員做了什么,“我對他們的疑問不置可否”,曹天有點得意。
億萬身家后的裂變
等曹天成了國企的副廠長,時代已經變了。推動時代改變的還是那個老人,他“在南海邊畫了一個圈”,說“改革開放不能像小腳女人”。日后人們再來梳理那20年的中國思想史,都認為1980是個啟蒙的年代,而在1990年代,人們開始向往財富。
曹天只在副廠長的位子上待了半年,半年里,他唯一做的就是“尋回尊嚴”。然后他下海,被騙虧本,重回焦慮。但他一直在寫詩,“理想沒滅”。
等到了1998年時,曹天已經積累了將近100萬的資產。這第一桶金的來源包括他在一家明星民營企業(yè)的分紅。當他遞上求職簡歷時,這家企業(yè)的老板——一個曾經的文學青年——直接讓他做了副總裁。他另外的財富來自幫人打官司,受過刑事處罰的曹天無法再成為一名律師,他主要是“通過社會關系”解決問題。
在這之后,曹天成了現(xiàn)在的曹天。他與別人合伙,在鄭州近郊一個村子的集體土地上蓋了3棟樓,至今他的房子全部建在這個村子。曹天毫不諱言自己建的是小產權房,但他憑借政策的縫隙和社會資源進行了成功、合法的商業(yè)運作。
時代再次吊詭地擁抱了曹天。曹天成為開發(fā)商的1998年,中國啟動房改,從此商品房成為一座城市的主賓,開發(fā)商也成了當下最富政治意味的財富身份。
曹天成了鄭州城眾多腰纏萬貫的開發(fā)商中的一員。去年他提出競選時,曾有人質疑他能否拿出承諾的1億元廉政保證金,坊間亦有傳言,曹天只是坐牢時兩個獄友的利益代言人。今年9月4日,曹天斜躺在賓館床上,瞪大眼睛告訴本報記者,“10分鐘,肯定能湊齊”。
但人們仍對曹天將信將疑。一名羽帆詩社的學生社長去年邀曹天回母校,曹天請他們吃飯,“請你們喝一瓶世界上最好的酒——拉菲”。席間曹天表示要支持羽帆詩社辦詩刊,但后來當他報出一個2萬的費用時,曹天拒絕了,“我又把費用降到5000,也被拒絕了”。
“他們缺乏信仰,”曹天如此評價當年和他一樣激情、一樣充滿熱血的青年,“他們認為說以前的事有啥用啊,你現(xiàn)在有錢了就不管我們了?你現(xiàn)在關照精神了,可我們得關照物質。”
2008年汶川地震后沒幾天,曹天寫了好幾首歌詞,其中一首《總理保重》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后來托人找到北京電影學院黨委副書記王黎光譜了曲,交給歌手張也在央視演唱!皬堃矄栠^我,說這是你寫的嗎?她知道我是開發(fā)商,怕被利用。我回答:我是個詩人!”
“這首歌高層也是認可的,”曹天說,“否則不會被允許唱!薄犊偫肀V亍防飳懼骸氨V乜偫,總理保重;十三億都是你的姐妹弟兄。保重總理,總理保重;大地將銘刻你對祖國的忠誠!睂τ谶@缺失藝術性、類似口號似的呼喚,曹天對記者說,“政府做得對的時候,我也會感動”。
經歷了常人難有的命運流轉,曹天裂變成了一個矛盾的兩面體,游走在狂放不羈和老練世故的兩極,他也毫不掩飾。他津津樂道于某個畫家與權貴的軼聞,眼露欣羨,但隨手就把畫家贈他的作品丟進角落,“畫得太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