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30日那天下午,兒子黃其濤出門前跟唐秋月打了個招呼,說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唐秋月并不知道,在后來的將近一年里,再沒有機會跟兒子見面、說話。
黃其濤是在好幾通催促電話打過來后出門的,他并沒有告訴家里人,也沒有告訴住在一起的女朋友,他出去只是為了賺300元錢,幫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這天下午后,黃其濤再也沒有回來,女朋友找了他一夜。第二天,正準備去報警的唐秋月在家里迎頭碰上了來通知犯罪嫌疑人家屬的警察,警察帶來的消息讓她震驚——因涉嫌運輸毒品,黃其濤已被刑事拘留。
唐秋月并不明白,一向本分老實也不缺錢花的兒子怎么會沾惹這類東西,倒是黃其濤的律師接手案件后有了質疑:“黃其濤是不是陷入了有組織的‘釣魚’執(zhí)法案件中?”
300元的誘惑
26歲的黃其濤在中專畢業(yè)后干過多份工作,但是都不穩(wěn)定,收入也不高,“基本也就一個月幾百元至1000元左右”,因此,那天在論壇里“閑逛”的時候,看到一條這樣的標題——“找?guī)讉朋友一起做事情,待遇是你無法想象的”。他忍不住點了進去。
帖子并沒有說做什么事情,只有一個QQ號,黃其濤加了這個自稱為阿杰的人為QQ好友。兩人在網上聊了幾句,黃其濤知道阿杰所謂的事情就是在南寧市內送東西,從阿杰手里取,然后送到指定的地方給指定的人,送一次能夠拿到300元到500元的報酬。
黃其濤心動了,彼時他的正式工作是推銷一種當地的保健酒,每個月的收入與業(yè)績掛鉤,多的時候1000多元,少的時候就幾百元,而現在,出去跑一次腿就有至少300元的收入。
他問阿杰,送的是什么東西,對方在屏幕上打出一個字“K”。黃其濤后來承認:“我想這么近的距離給那么高的報酬,送的應該是違法的東西!
3月30日下午,阿杰給黃其濤打了幾通電話后,黃其濤就騎著他的電動自行車出門了,隨口跟母親唐秋月打了個招呼。在南寧二中附近,他見到了阿杰,年齡似乎比自己還小,高且瘦。阿杰把一大盒王老吉遞給他,給了一個電話,讓他把王老吉送給一個女的,然后那女的會給他300元錢。
黃其濤撥了電話,對方讓他將東西送過去,到了之后,黃其濤看見一女(陳姓)一男(阿全)站在水塔腳下,他于是過去問那女的是否是阿杰的朋友,女子回答是,并從黃其濤的電動自行車把王老吉拎走。
“阿全”給黃其濤遞了一沓錢過來,黃其濤心里奇怪,一沓錢看上去有七八千元,說好的不是給300元嗎?他猶豫著伸出手去,周圍立刻沖出幾個人,把他摁倒在地。
黃其濤后來知道“阿全”原來是警察,他被摁倒在地時,“阿全”就把他的電動自行車騎走了,后來被押到里建派出所時,他又見到了“阿全”。
當時黃其濤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沒看見那個接貨的陳姓女子被抓。后來經警方鑒定,那盒王老吉是含有氯胺酮的毒品,當地俗稱的“神仙水”,計重333.88克。
如出一轍的案件
真正發(fā)現事件的蹊蹺,是在黃其濤進入看守所之后。
有一天在看守所里讀報紙,黃其濤看到了一個自己的翻版案件:
南寧一所大學的大四學生小徐,在瀏覽南寧一個論壇網站時看到招聘人幫忙送貨的帖子,報酬是300元到500元,小徐聯系了這個叫阿杰的發(fā)帖者,對方告訴他,只要把貨在南寧市內送給指定的人即可,報酬是400元。
3月28日,小徐見到了阿杰,從他手上拿了一個禮品袋,小徐懷疑袋子里裝的是毒品,他詢問阿杰,阿杰沒有承認,只是給了小徐一個電話,讓他送過去。
到達之后,收貨的是一名女子,不過女子四下張望了一會,卻突然跑開了,小徐正感到莫名其妙時,幾個男的突然沖了出來,圍住了他,其中的一人掏出了警官證。
警察從小徐手拎的禮品袋中搜出了瓶裝“神仙水”,計重321.06克。
這則報道令黃其濤很吃驚,他發(fā)現這個小徐的案件幾乎與自己如出一轍,同樣是在論壇看到發(fā)帖、同樣是阿杰、同樣是瓶裝“神仙水”、同樣是送貨給一名女子、同樣是剛到送貨的地方就被警察沖出來抓住……
黃其濤想起來,他剛進看守所時,同關押在看守所里的人就曾告訴他,他是被警方“釣魚”了,當時他還不太明白,也不太敢相信,直到小徐的案件登在南寧的一家報紙上,而小徐的案發(fā)時間,剛好是自己案發(fā)的前兩天!
唯一不同的,是兩人的案發(fā)地點,小徐是在南寧市青秀區(qū),黃其濤是在南寧市興寧區(qū)。
黃其濤把這個案件告訴了自己的律師劉仲甲,花了整整兩天,劉仲甲在報紙上找到了這篇報道,聯系自己查閱的全部卷宗材料,劉仲甲開始懷疑,黃其濤和小徐都是被警方“釣魚”執(zhí)法。
2012年11月,南寧市興寧區(qū)法院下達一審判決,黃其濤被認定犯運輸毒品罪,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黃其濤當然也不會知道,幾個月后,他的案子也出現在當地的同一家報紙上,作為一則警法新聞,再次用于告誡市民勿貪小便宜,要遵紀守法。
“被制造出來的罪犯”
越覺得案件有蹊蹺,開始起疑,劉仲甲就越發(fā)現了“釣魚”執(zhí)法的跡象。
案發(fā)不久,劉仲甲就接受黃其濤父母委托,在偵查階段就介入了案件,但在整個偵查階段和審查起訴階段,他查遍卷宗材料也沒有發(fā)現陳姓女子和阿全的口供記錄,作為一起毒品案件的接貨人,這兩人應該也涉嫌毒品犯罪,卻未被抓捕。
第一次見到陳姓女子的口供,是在興寧區(qū)法院開庭時,陳某的證言作為控方提交的證據用以證實黃其濤的毒品犯罪。但是,這名陳姓女子并沒有應辯方要求出庭作證。
“接貨的陳某和‘阿全’能抓不抓,所謂的8000元毒資在案卷中只字不提,一直到開庭之后才提交補充偵查的該案關鍵人物陳某的證言,這些都是疑點。最重要的,3月28日抓到大學生小徐后,警方已經掌握提供毒品的阿杰的行蹤,完全可以通過手機定位抓捕,阿杰卻能在兩天后又唆使黃其濤送貨。黃其濤提供線索后,這個最關鍵的人物阿杰,警方至今都沒有抓!
劉仲甲推測,阿杰和所謂買毒品的陳某及“阿全”很可能是有關部門派出的線人,執(zhí)行的是雙套引誘的釣魚任務。
黃其濤在寫給法官的悔罪書中似乎也明白了這點,他說:“這次開庭,阿杰和那個女人都沒有被抓,也沒有他們的口供,遞8000元錢給我的那個是警察,我才知道我被串通起來釣魚,我實在糊涂到頂了!
案件的另一個疑點時,黃其濤案發(fā)地在南寧市興寧區(qū)新華街,實施抓捕行動的卻是50多公里之外的里建派出所警察。在警方呈請破案報告書上,是稱當天中午1點接到群眾舉報!盀槭裁聪喔魩资锏木炫艿竭@么遠來抓人?毒品犯罪線索為什么不轉給管轄地的禁毒大隊?何況接報到抓人時間還這么短?”劉仲甲對法治周末記者說。
劉仲甲開始向廣西公安廳和興寧區(qū)有關部門反映此事,并在法庭上正式提出警方涉嫌“釣魚”執(zhí)法的辯護意見,但舉報卻沒有回應,而去年11月,興寧區(qū)法院以沒有證據為由,也駁回了這一意見。
為了300元的跑腿費,黃其濤一審被判了七年。
懷著同樣的疑問,法治周末記者聯系承辦此案的南寧市公安局東盟經濟開發(fā)區(qū)公安分局,一位韋姓警官表示,黃其濤一案是嚴格依法辦理,并不存在“釣魚”執(zhí)法,該案的另一嫌疑人正在追捕過程中。
次日,劉仲甲意外地收到了東盟經濟開發(fā)區(qū)公安分局的書面答復,承認是為打擊毒品犯罪,抓獲販毒人員阿杰,通過一個吸毒人員陳某聯系陳杰購買“神仙水”。
在這份1月8日出具的書面答復中,該局明確了三點:本意為抓捕毒販阿杰,黃其濤明知毒品而運送構成犯罪,阿杰仍在追查中。公安機關認為,該案“事實清楚,程序合法,證據確實充分,執(zhí)法規(guī)范,不存在違規(guī)”。
拿到答復后,劉仲甲更堅定了自己的判斷:“現在警方終于承認陳某是他們安排的,說本意是要抓捕毒販阿杰,后來卻抓到黃其濤,這并不完全屬實,如果真的如此,黃其濤的4次訊問,重點內容應該就是問阿杰,但訊問筆錄完全體現不出來!
另一耐人尋味的是,盡管劉仲甲在去年8月份案件移送法院時就開始向各個相關部門反映“釣魚”執(zhí)法的嫌疑,承辦案件的公安局卻一直沒有答復,這份涉及被告人黃其濤定罪量刑的重要證據,是在他的一審判決下達兩個月之后,經媒體介入,才向律師出具的。
劉仲甲知道,當地一些部門每年確實都有完成案件數量的指標任務,聯想到小徐的案件,他斷定兩個年輕人都是在這種任務量指標壓力下不幸成為“被制造出來的罪犯”。
盡管清楚自己是“被釣魚而上鉤”,但黃其濤在悔罪書中承認自己畢竟還是犯了罪,他請求法官對他免除刑事處罰。
在看守所里,與律師劉仲甲的會見結束時,黃其濤托律師傳話:“我也不能回去陪父母過年了,告訴他們照顧好自己!
■鏈接
“釣魚”執(zhí)法,英美叫執(zhí)法圈套(entrapment)。就是指偵查機關以實施對嫌疑人而言有利可圖的行為為誘餌,暗示或誘使其實施犯罪,待犯罪行為實施后將其抓捕的執(zhí)法方式。偵查機關采取“釣魚式”、“引誘性”手段,此時實質上已成為一種選擇性執(zhí)法,這既是一種執(zhí)法權力,也是一種執(zhí)法自由。不可忽視,選擇性執(zhí)法,盡管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但缺乏足夠的監(jiān)督機制來約束,容易產生公權力濫用的態(tài)勢。
執(zhí)法部門“釣魚”讓普通公民成為“違法者”而進行處罰的案件層出不窮,上海甚至發(fā)生過司機殺死“釣子”的事。盡管執(zhí)法者找出了諸多的理由以示執(zhí)法的正當性,但卻掩蓋不了實質上和程序上的違法性,以及背后的利益驅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