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11點,延慶縣前黑龍廟村。
一排排重型卡車的車燈,串成一條光柱,伴著震耳的轟鳴聲,從荒野靠近村莊。
車隊拐入村莊,驚起大片狗叫,但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頓時將狗吠聲淹沒。
這是一隊夜間繞行延慶縣張山營公安交通檢查站的超載貨車。
記者歷時半月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一夫當關(guān)”的張山營檢查站“眼皮底下”,其實另有兩條暗道,深夜11點后,超載車繞村道直上高速,白天,則取道檢查站圍墻外小路,與正常通檢的貨車合流上高速。
兩條“避檢路”由近20名男子改造鄉(xiāng)村土路而成,要繞行正規(guī)檢查站,需要向這些人付“買路錢”,每輛車300至1000元不等,只其中一條暗道,這些“收費員”一天可獲利數(shù)萬元。而超載的大貨車司機們,甘心交這幾百元,只為躲過超載處罰。
抵抗大貨車的村子
“一天晚上,十幾個不明身份男子拿著砍刀,將一個村民砍傷,此后,村民再不敢守桿攔大貨車。”
四五十輛滿載貨物的重卡車流,軋出兩條半尺多深的溝壑。
前黑龍廟村村委會位于村北,緊挨著重卡經(jīng)過的村路。
1月7日晚11點多,村委會值班村干部劉海軍又聽到了隆隆聲。
劉海軍忍無可忍,抄起手機,“喂,110嗎?”
這是他第二次報警。與第一次一樣,他一直盯著,但沒看見警察到場。
第二天夜里,劉海軍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一個本地口音的男子勸他,不要太過較真,“弟兄們處得還不賴,希望你能通融通融,以后不要搞了!蹦凶酉騽⒑\娫S諾,只要他不管此事,能得到一定的好處。
這樣的“誘惑”發(fā)生兩次,每次都是劉海軍報警后。
事實上,除了村北,村南也經(jīng)常“半夜聽發(fā)動機”。
“晚上過大貨車時,部分民房的窗框都‘唱歌’。”讓整個前黑龍廟村村民十分惱火。
除了嚴重的噪音擾民外,重卡還軋壞村民的路,剮倒路邊的樹和田邊柵欄。
為了阻止大貨車入村,村委會曾使出渾身解數(shù)。
在村北的鐵路橋下,村民砌了兩個大水泥墩,在村南側(cè)立了一個限高桿。
但這毫無成效。
“元旦前,限高桿就被人砸斷五六次,每次都是剛剛焊上,過了一夜,限高桿又折了腰!眲⒑\娬f,村北側(cè)的水泥墩,則被人直接用碎石機搗碎了。
是誰砸斷限高桿、搗碎水泥墩?
“我們村旁有個黑收費點,被幾十個‘社會人’控制著,從村子穿行的都是超載車,只要給黑收費站交錢,它們就可以穿行村子,避開正規(guī)檢查站!贝迕駛兌贾馈
早在七八年前,不遠處的張山營檢查站設(shè)立后,前黑龍廟村的入口,就曾被一群人控制,同樣引導(dǎo)超載車繞行。當時,村委會專門安排村民看護限高桿。一天晚上,十幾個不明身份男子拿著砍刀,將一個村民砍傷,“此后,沒人再敢守桿!贝迕窀遗桓已。
村民們稱,大貨車繞行檢查站的土路,本來是一條鄉(xiāng)間小道,從去年開始,開黑收費點的那些人,用挖掘機、鏟車拓寬了土路,進入11月后,天冷土地漸實,大量超載車繞道村子駛上高速。
“村里現(xiàn)在每晚至少要過100多輛車!贝迕駛冋f,這些繞行張山營檢查站的超載貨車時斷時續(xù),一直從晚上十一點持續(xù)到翌日凌晨四五點。
晝伏夜出的重型卡車
“白天,繞行的超載車直接沿著張山營檢查站的圍墻行駛。超載車與檢查站,僅一墻之隔。”
前黑龍廟村正北不足一公里,是延慶張山營公安交通檢查站,它位于110國道上,是從河北張家口進北京的必經(jīng)之地,站內(nèi)設(shè)有初檢、復(fù)檢地磅,專門對進京方向的大貨車進行超載檢查。檢測合格者會予以放行,若車輛超載,將面臨罰款并卸載超重貨物。
讓前黑龍廟村村民憤怒的超載車,究竟怎樣繞過檢查站進村的?
“避檢路”有兩條,這兩條暗道都要途經(jīng)前黑龍廟村村北,且車流隨著時間段變化:中午時段,大貨車為了不激怒村民,繼續(xù)北行,遠離村莊,繞行的超載車直接沿著張山營檢查站的圍墻行駛。超載車與檢查站,僅一墻之隔。
另一條暗道是,晚11點到翌日凌晨四五點,大貨車轉(zhuǎn)向南行,拐入一條狹窄的水泥路,夜穿前黑龍廟村。
1月3日下午5點多,110國道進京方向,距離河北界30多米的北京境內(nèi),數(shù)十輛重型卡車停在一個加油站內(nèi)。這些車主要來自河北張家口、內(nèi)蒙古和遼寧,車上運載著多是煤炭。此處距離張山營交通檢查站約5公里。
但司機們并不加油。
一輛掛著遼寧牌照的司機稱,自己的車超載,要到晚上“借道兒走”。
“超載的車都會在加油站停著,白天晚上都會有專門的人領(lǐng)車,給領(lǐng)車的人交點錢,就能繞過檢查站!庇浾叽畛说摹凹紾H9**掛”的司機說,常跑這條線路的人,都知道這個規(guī)矩。
晚10點,加油站附近的貨車越停越多,有的甚至排隊在國道上。所有車輛始終沒有開動跡象,司機們在駕駛室休息。
接近晚10點30分,這些車輛發(fā)動前行,在距離檢查站1公里的地方,向南拐入一條狹窄的水泥路,然后再向東駛?cè)胍粭l土路。土路南側(cè),正是前黑龍廟村。
重卡小心翼翼通過村口的水泥墩子,在寧靜的村道上暢行無阻。站在檢查站附近,能清晰看到,一輛接一輛的貨車在深夜里形成兩條長龍,一條正常通行檢查站,另一條則消失在前黑龍廟村,不到10分鐘,兩股車流又會聚在高速路口。
暗道財源滾滾
“你超個七八噸,收300(塊),超四五十噸,得(收)1000(塊錢)!焙谑召M組織內(nèi),領(lǐng)車人老張說。
1月12日晚,從加油站到檢查站,一路上有多人招攬“繞道兒”生意!袄@道嗎?”一名40多歲的男子不停地問貨車司機,絲毫不避諱在附近巡邏的警車。
記者表示自己有超載大貨,需要“借道兒”,該男子問超載了多少噸,隨后給一名辛姓男子打電話,稱現(xiàn)在可以繞行,一輛車300元。
這些前哨俗稱領(lǐng)車人,他們負責給超載貨車引路。貨車司機老劉說,“被領(lǐng)車的大貨,沒有不超載的!崩蟿⒌呢涇嚸黠@比別的大貨塊頭大了一圈兒,荷載39噸,實載超過100噸。
晚10點40分,張山營檢查站圍墻外,其中一條暗道上,兩輛轎車停在路口,車內(nèi)坐著3名男子。記者盡量接近兩輛轎車。
110國道上?康某d貨車發(fā)動,黑夜中,龐大的車隊沿土路走暗道。
看到貨車駛來,兩名男子下車,每過一輛貨車,男子都挨個敲打貨車車窗。貨車司機無一例外都會打開車門,探出半個身子,遞出一樣?xùn)|西。
一名男子接過,回身將東西轉(zhuǎn)交給轎車內(nèi)一名男子。
之后,另一名光頭男子手持電筒,示意貨車司機繼續(xù)前行。按領(lǐng)車人的指示,這東西就是過路費。
“給了300元,一般過一輛車最低也得300元,具體價格要跟領(lǐng)車人談!币晃焕@道通行的貨車司機說。
領(lǐng)車人老張說,想繞道檢查站,得先問超載多少噸,“你超個七八噸,收300(塊),超四五十噸,得(收)1000(塊錢)。”
繞道現(xiàn)場,來自張家口、內(nèi)蒙古等地的十多位超載貨車司機證實此說法。
老張還提示,如果不想繞行,想直接從檢查站通過,可能得“找關(guān)系放直行”。(由于有時待檢貨車過多,為避免國道擁堵,檢查站會對一部分車輛“放直行”,即無需檢查直接通過)
據(jù)記者觀察,當晚11點到12點,超載貨車最集中通過時段,一小時內(nèi),50余輛大貨車從暗道而過。按照領(lǐng)車人老張和貨車司機的說法,每輛車至少要交300元領(lǐng)車費,1小時內(nèi),一條暗道的“收費員”最少能收15000元“買路財”。
前黑龍廟村村干部劉海軍和村民們,經(jīng)常和這些黑收費員打照面,村民們說,這伙人有近20人,沒有本村人員,大部分來自京冀交界的周邊村落,“這些人有一定的輪換性和流動性,但每天幾乎24小時都有人‘在崗’,在110國道和檢查站周邊,已然成了‘釘子戶’!
檢查站眼皮底下的“黑收費”
張山營公安交通檢查站一工作人員,對舉報“超載車繞道檢查站”的反應(yīng)是,“你現(xiàn)在看見(超載)車(繞路)了嗎?啥時候過車啥時候再打電話,你們?nèi)税衍嚩伦。覀冊龠^去。”
前黑龍廟村無力也無權(quán)治理黑收費人員。劉海軍說,他曾數(shù)次將情況反映至張山營鎮(zhèn)和張山營公安交通檢查站,“檢查站的人說,他們警力有限,沒法管!
“眼見著超載大貨車從檢查站南圍墻邊上暗度陳倉了,咋就沒人管呢?”前黑龍廟村很多村民無法理解,一位村民說,常聽新聞?wù)f從源頭卡住超載大貨車,可這源頭設(shè)卡形同虛設(shè)。
昨日,延慶官方網(wǎng)站上,縣交通局發(fā)布信息顯示,去年12月,縣交通局采取措施積極完善“三超一疲勞”監(jiān)管體系。嚴厲打擊嚴重超載行為,堅持流動與固定并舉、防控與堵截并舉、處罰與卸載并舉的治超方針,有效遏制惡意超限超載行為。
去年12月,縣交通局信息顯示,張山營綜檢站作為全國第一站,年末站內(nèi)各項工作早作準備,加強治超服務(wù),減少投訴,杜絕出現(xiàn)“吃、拿、卡、要”現(xiàn)象。
“各路口停放的轎車,大多是‘黑收費’的人,土路彎道多,在路口停車有的是收錢,有的是接應(yīng)引導(dǎo)貨車。他們開鑿的路上,只走大貨車,轎車上去他們就會懷疑!鼻昂邶垙R村村民徐紅英說,幾周前,她在村北口看到,幾個男子引導(dǎo)大貨車后正跟司機要錢,她試圖用相機拍下這一場景,結(jié)果幾名男子沖上來搶走了相機,強行刪除相機里的照片,“他們說不要讓我為難他們,還塞給我500塊錢,我把錢扔地上走了!毙旒t英說。
連續(xù)數(shù)天,采訪車輛的出現(xiàn),也引起了一些男子的懷疑。
1月13日中午,檢查站附近的高速路口,坐在灰藍色越野車里的一名穿著軍綠色制服褲的男子,徑直奔記者所停轎車走來,站在車窗前朝車內(nèi)張望,“你們干嗎的?”男子問。記者佯裝行車問路,“制服褲”轉(zhuǎn)身離去,不時回頭張望。在距離檢查站10多米處,該男子站在路中間指揮準備駛出檢查站的貨車。
采訪車駛往高速路口準備離開,行至一個汽車修理部附近,之前出現(xiàn)灰藍色越野車和一輛暗紅色轎車,欲攔住采訪車去路,另有一輛黑轎車繞道堵住采訪車后路。采訪車立刻尋機掉轉(zhuǎn)車頭,駛上高速。
昨日,記者以前黑龍廟村村民身份致電張山營公安交通檢查站,反映“超載車繞道檢查站”一事,一工作人員聽后說:“你現(xiàn)在看見(超載)車(繞路)了嗎?啥時候過車啥時候再打電話,你們?nèi)税衍嚩伦。覀冊龠^去!
超載的規(guī)則
“冀GH9**掛”大貨車司機說,“要么別超載,要超就多超,超20噸以上。不然超少了抓住不夠罰的,超多了交錢繞行,照賺!
盡管“暗道收費員”備受前黑龍廟村村民詬病,但對諸多大貨車司機來說,卻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暗訪中,有超載貨車司機似乎識破記者身份,眾多司機對記者的搭車請求,均表示拒絕。一位司機更是直言,有暗道挺方便,交點“過路費”不算啥。
“他們(黑檢查站)雖然收錢,但總比超載被查出來好!背D昱110國道的貨車司機宋玉國說。
宋玉國開一輛大掛車,從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向天津運煤。宋玉國說,掛車核載55噸,能拉39噸煤,每噸煤賺300元運費,單程賺運費一萬二千元,“刨去油費、過路費和罰款約7000元,單程下來能掙四五千。”
“如果把車斗加高70厘米,能拉60噸貨,超載20噸,單程賺1.8萬,但超載只能走國道,油錢、過路費、罰款,加上繞道交的領(lǐng)車錢,成本在1萬左右,單程還能凈賺七八千。”宋玉國說,這就是超載車愿意繞道給錢的原因。
1月13日,記者搭乘一輛冀GH9**運煤卡車,詢問司機,如果超載七八噸能多賺多少錢。
這名大貨車司機笑著說,“那還不夠賠(錢)的,要么別超載,要超就多超,超20噸以上。不然超少了抓住不夠罰的,超多了交點買路錢繞行,照賺! |